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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岑的身子目之所及地僵了一下,不等回头看一眼,一把扔掉手里的茶壶,拔腿就跑。
只是他又如何是这些暗门高手的对手,尚还没跑出房门,就被人制伏在地,脸朝下,吃了一嘴尘土。
苏岑奋力挣扎,直到一双金线绣蟠缡纹锦靴出现在眼前。苏岑顺着看上去,一身墨色,窄袖长衫,云纹宽带,直到看到那双眼睛,苏岑整个人一怔。
第一眼是……太像了。
这双眼睛,锐利且深邃,摄人心魄,一眼望不到底,像极了李释那双眼睛!
可下一眼又觉着不像了,李释眼里有的是光华内敛,而这双眼里却只有孤挚和狠绝。
直觉告诉他,这个人很危险。
当初第一眼看见李释时他也觉得李释危险,但李释的危险在于不断吸引着他靠近,会让他陷入其中无法自拔。而这个人的危险之处在于压迫,恨不得远离他十万八千里。
那人轻笑了一声,“大理少卿苏岑苏大人,当真是贵客。”
苏岑仰头盯着那张脸,翻涌的记忆一拥而上,“我见过你。”
“哦?”那人挑眉,“在哪见过?”
“在长安城,在贡院……”苏岑抿紧双唇,“当初在贡院门口,想杀我的那个人,是你!”
苏岑咽了口唾沫,仿佛那晚的情形再现,他喉头被压迫,喘不上气来,命悬一线。临了那人却没杀他,只是对上那双眼睛,心里的难过却比濒死还要难受。
那时他与李释尚还不熟,凭着那双眼睛就去质问李释为什么不谙民生疾苦,不懂父子情深,也难怪当时李释动了怒,换做是他将别人的罪过强加到自己头上,只怕反应比李释还要激烈。
“不只是贡院,”那人蹲捏着苏岑的下巴把人提起来,“萧炎营帐里,扬州花船上,祭天行伍中,我都睹过苏大人的风采,可以说对苏大人……仰慕已久。”
苏岑心里一惊,一想到自己当初的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,就忍不住骨子里头都发寒。
“你为什么不杀了我?”他搅了暗门那么多好事,这位门主能留他到现在,说不上是宽宏大量,还是别有用心。
“我不杀你,因为我知道你是李释的人,”那人轻轻挑唇一笑,“事实上,李释的东西,我都想抢。”
苏岑觉得这位暗门门主应该是皇帝梦做久了,屡屡求而不得,患了癔症。
如若不然,有人会抓了俘虏,不杀不打,而是让人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吃饭的吗?
一桌子珍馐美食,席上却只坐了他一人,趁着下人布菜的功夫,问苏岑:“你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他的?吃饭?睡觉?喝茶?下棋?”
苏岑拿捏不准这人到底想干什么,沉默以对。
那人突然挥了挥手,对布菜的侍女吩咐:“你下去吧。”
转头看着苏岑:“你来。”
苏岑一怔,立马就被身后的黑衣人往前一推,手上脚上的锁链啷当作响,正撞上满桌子的琳琅满目。苏岑微微皱眉,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,一手接过玉盘,另一手接过侍女手里的玉箸。
谁知道这人要吃什么?苏岑就近捡了几样,既是懒得伸手,也是够不着了。他手上这是大铁链子坠的手腕生疼,万一敲碎了这个打坏了那个,谁知道这人再怎么变着法儿整他。
趁着人布菜的功夫,那人又问:“我这儿的膳食比他那兴庆宫如何?”
清蒸熊掌、翡翠鱼翅、琥珀鸽蛋、凤凰趴窝,自然都是一等一的菜色,苏岑却道:“王爷晚膳食素。”
那人眉头一皱,下一瞬,只听轰然一声响,桌子连带着一桌子饭菜全然不复。
苏岑愣在原地,筷子尚还没收起来,一桌子未动用一口的山珍海味已经被掀翻在地,杯盘狼藉,汁水横流。
他尚还饿着肚子,这人却如此暴殄天物,苏岑难以置信地回头:“你想干嘛?!”
那人气定神闲地擦了擦手,“派人再送一桌子素菜上来。”
周围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,悄无声息地收拾,退下。
苏岑直想大呼一声“你是不是有病”,但人在屋檐下,也只能咬着牙埋怨:“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他比?”
“你当着他的面也是直呼‘你’吗?”
“……”苏岑强压下怒气,“那你想听什么?门主?陆老爷?还是……陛下?”
“呵,”那人轻声一笑,“当真有趣,难怪他那么喜欢你。你听好了,我姓陆,单名一个逊字,你既然称他一声王爷,便也称我一声王爷吧。”
“想得美!”苏岑心里暗道,既然多说多错,那他不说话了还不成。
等一桌子素菜再上来,苏岑二话不说拿起碗碟给人把菜布好,后退一步把自己化成根木头桩子,再不搭话。
说是吃饭睡觉便真的是吃饭睡觉,饭后陆逊直接把人带回了寝宫。
苏岑心道这人若敢对他动手动脚,他便一头撞死在床柱上。好在陆逊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爱好,让苏岑给他更了衣后便自己上了榻,没了再搭理的意思。
这间寝宫苏岑早就来过,自然清楚这里没有第二张榻给他睡,问道:“那我呢?”
“你?”陆逊总算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,“守夜吧。”
苏岑皱眉:“不吃不睡,我会死的。”
“我怎么舍得让你死?”陆逊轻笑,“就算我舍得,有人也不舍得。”
苏岑还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,陆逊指尖轻弹,熄了烛火,房里瞬间暗了下来。
跟这种人多说无益,苏岑摸黑找了处墙角,勉强把自己安置下。地上铺的青石砖又冷又硬,躺了没一会儿便硌地全身疼。
苏岑一时睡不着,睁眼打量着房内陈设,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,他半夜起来趁人酣睡之际正好把人刺杀了。
视线刚一动只听一道冰冷的声线道:“不用找了,就算给你一把长剑你也近不了我的身。”
什么狗耳朵,连心声都能听得见。苏岑悻悻地合上眼,又不情不愿地在心里骂了一通。
第二日果然是没睡好,眼下留了两道明显的乌青,脑袋钝痛,全身酸痛,还险些着了风寒。
以至于早膳给陆逊布菜的时候一恍惚,多加了一勺酱汁,被人险些卸了腕子。
陆逊倒是兴致不错,饭后又拉着苏岑下棋,棋盘刚摆好,便有人回禀,村头的老头求见。
“不见。”陆逊一勾唇角,看了苏岑一眼,“他既然把人给我送来了,我又岂有再送回去的道理。告诉他礼物不错,我收了。”
“不干他的事,”苏岑生怕陆逊迁怒于老头,“是我逼他的。”
“你还是管好自己吧,”陆逊从盒子里拿出六根博筹,“听说你以一人之力赢了白筹?”
苏岑看了看跟在陆逊身后的白衣人,倒也不谦虚,“承让了。”
白筹恼羞成怒,“门主,让我再跟他下一局!”
陆逊稍一抬手,白筹立马噤了声,不甘心地退了回去。
陆逊道:“我们来点彩头,你若是赢了我,可以在这大宅子里任意提一个要求,若是输了,就骂一句‘李释王八蛋’吧。”
苏岑眼前一亮,这买卖看着倒是划算,输了他没损失,赢了却可以提要求,反正王爷远在千里之外,又不会因为他这点胡话少两斤肉。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吃一顿饱饭,最好再能把这一身枷锁去了,毕竟有了力气,身无牵绊才好逃跑。
一炷香的功夫,苏岑丢盔弃甲。
第二局甚至只用了半炷香。
几局下来,苏岑认清现实,这人的水平应该跟村口老头差不多,甚至还要再胜一筹,苏岑对他对弈,手忙脚乱,宛如稚童学步,顷刻就被冲击地兵溃如山倒。
要想在六博棋上取胜于陆逊,他还不如直接考虑怎么翻上那丈高的围墙。
几局下来,苏岑骂了无数句“李释王八蛋”,都有些于心不忍了,把棋一摔,“不玩了。”
陆逊难得没恼,把棋摆在苏岑的位置,两边都是自己投箸,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。
闲来无事,苏岑跟着看了一会儿,不由心惊,双方局势激烈,分曹并进,排兵布阵出神入化,看这一场棋局宛如观看了一场战事,旌旗铺展,战鼓雷鸣都宛若眼前。
敢情这人之前还是在让着自己。
“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吗?”陆逊边下边道,“你太依赖于你掌握的五白采和一白采了,可天下的棋局哪有固定的定式,博弈博弈,其实博和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,弈尚还看几分功夫,而博讲究的就是一个‘活’字。听天由命,逆天改命,顺应天时,趋利避害,所谓‘法有定论,兵无长形’,不管处于怎样的境地都能拼出一条活路,方能致胜。白筹之前不知道你会选采,让你摆了一道,现在就是他来操棋,也能胜你。”
这点苏岑无从反驳,他之前就是仗着对方摸不清他的实力耍了一点小聪明,他那点棋技不过是纸上谈兵,根本经不住推敲。
苏岑看着面前自己跟自己下得起劲的人轻声道:“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。”
陆逊挑眉表示自己在听。
“宋凡,或者说是陆凡?还是别的什么。他也喜欢这种带一点赌博性质的游戏。”苏岑想起之前和宋凡的赌酒不禁皱了皱眉,“不过他的彩头要大的多。”
棋局临近尾声,白方棋子衔鱼而归,陆逊轻轻一笑,“犬子无状,你多担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