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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潇湘居出来,苏岑手里掂着那块墨锭默默往回走。
身后的衙役犹豫再三,探头上前打听:“大人,这个李云溪有问题吗?”
苏岑笑了笑,不答反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“大人折煞卑职了,卑职哪知道啊。”衙役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,“不过看他那病恹恹的样子不像是会杀人的,而且他跟沈存无亲无故,干嘛要费尽心机帮他报仇啊?”
苏岑笑着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衙役一脸忧虑,“那这可如何是好啊?三天时限马上就到了。”
再看苏岑却并不慌乱,闲庭信步地穿过片片竹林,俨然一副成竹在胸之势。那衙役顿然:“大人是不是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?”
衙役跟着苏岑这几天一直在留心观察,这位大人虽然看着年纪轻轻,却心细如发,往往一点细节处就能发现端倪,看着苏岑掂在手里的墨锭不由眼前一亮,“这个墨锭是不是破案关键。”
“这个啊……”苏岑举着墨锭看了一眼,收回掌心笑了笑,“这是我收受的贿赂。”
西市画斋
张老头刚开张没一会儿,这时候铺子里没有客人,张老头乐得清闲,翻箱倒柜从柜子底找出了半幅残卷,小心翼翼摊到桌上,正对着琢磨。
这本是极好的一副青绿山水,远山近水,水墨淡彩,上面罩着一层薄薄的青绿。所用的石青颜料想来也是极好,这画看着有些年头了,但色彩却不见衰退,苍山依旧,绿水长流。
只可惜画幅左上方却像是受过潮,画纸潮解失掉了一部分,连同那本来该有的落款也看不真切了。
老头正看得入迷,只听身后有人突然出声道:“胡清宴的《江天一色图》,早就传言这幅画在胡老搬家时不幸遗失了,不曾想竟是在这里。”
老头没有回头,只轻声笑了笑,“小子倒是有点见识。”
苏岑接着道:“只可惜落款没有了,世人只怕不认。”
“认又如何,不认又如何,”老头苍老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暗哑,“我知道它是就是了。”
“这幅画若是找到能人巧匠修好了,价值千金不止,”苏岑上前与老头并肩站在画前,“你就没想过修补它?”
老头对着画凝看了良久,默默摇了摇头:“谈何容易啊。”
“倒也不难,”苏岑把目光对准画斋老头,一字一顿道:“你可听说过——移花接木?”
老头身子一顿,回过头来正经打量着苏岑,片刻之后笑了:“你今日来,不是来看画的吧?”
苏岑也笑,像是隔着陈久的岁月见了一位老朋友,轻轻道:“久违了,沈管家。”
苏岑没像对待一般人犯那样把人直接带走,老头也没有自己就是杀了三个人的凶手的自觉,神色淡定地给苏岑沏了茶,两人真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,围炉坐饮,促膝长谈。
老头问:“你是如何发现我的。”
苏岑轻啜了一口茶,“我让人查过你的身份,还有这间画斋。”顿了顿接着道:“画斋在几十年前就有了,掌柜也自始至终只有一个。”
老头道:“那你更该排除我的嫌疑。”
苏岑摇了摇头,“只是画斋掌柜在两年前生过一场大病,之后与家里人的关系渐有疏离,一直就住在画斋里。”
“真正的画斋掌柜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吧?你就是在那时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法,成功取代了画斋掌柜。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法让别人没有起疑,想必是易容之类的?”
“不用易容,”被人识破老头不但不恼,反而笑了,“我本家就姓张,后来跟了被老爷,当了沈家的管家,才改姓了沈,这间画斋的掌柜是我堂弟。”
苏岑顿然,老头接着道:“沈家灭门后,我辗转来到京城,投奔了我那堂弟,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发现那三个畜生竟然也在京城!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提及徐有怀三人老头情绪激荡,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,但苏岑还是注意到那双握着茶杯的干枯的手轻轻颤抖,时隔多年,老头显然还在强忍着火气。
“我家老爷,为人忠厚,待人和善,低调又内敛,他的画功甚至不输沈家先祖沈行中,只是他深知锋芒太盛容易引来祸端,这才带着一家老小隐居蜀中深山,以求藏锋。只是没想到啊,即便如此,还是被那三个毛贼盯上了。”
“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《后羿伏日图》藏在沈家的消息,伪装成迷路的登山客被老爷请回家中。他们在沈家找画败露,竟然下了迷药迷昏了众人,怕有人事后指认他们,竟不惜一把火烧了沈家!咳咳咳……”
老头咳得撕心裂肺,苏岑上前帮人顺背,又递了一杯茶上去让人润润嗓子。老头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,强忍着咳接着道:“又在京城看见那三个畜生,我就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,我与我那堂弟谋划,要让他们偿命!”
“只可惜,我那堂弟身子不济,两年前就去了,我思来想去,便替代了他的位置,接管了这个画斋。我与堂弟本来就生的有七分像,所以外人一时间只以为是他因为病痛憔悴了,没往别的方面想。家里有弟妹帮我瞒着,这两年来你是第一个发现了我的人。”老人长叹了口气,“后生可畏啊,我当真是老了。”
苏岑神色平淡地笑笑,“我其实也是猜测,毕竟我没有证据。但让我肯定那个管家是你却是因为另一件事。”
“哦?”老人挑了挑眉,“什么事?”
苏岑笑笑,“昨天晚上我一个朋友去大理寺找我,他手里拿着个食盒,我本以为是给我的,然而他却只是给另一个人送饭回来途径我那里进去看了看。过了一会儿之后,真正给我的饭到了,我才如愿以偿吃上了饭。”
老人不明白他吃上饭跟自己有什么关系,脸上露出几分疑惑。苏岑接着道:“每个食盒都有它的归属,这样每个人才能吃上饭,如果我那朋友先去了我那,我就会有两个食盒,有一个人就会吃不上饭。”
老头恍然。
“能把这三幅画送到徐有怀三人手里,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。”
苏岑道:“第一次来你这里我就觉得有些奇怪,但又没觉出来是哪里奇怪,直到看到那两个食盒我才突然想明白。常人若是得到了那三幅画,他会一并挂出来,这三幅画在一起的价值要远远超过它单卖的价值。这样第一个看到画的人他会把三幅画都买回去,毕竟三幅画在一起才更有可能找到宝藏的下落。而事实却是徐有怀、刘康和曹玮一人手里有一幅画,他们甚至互相隐瞒不想让另外两个人知道自己手里有画,想必也是你告诉的他们,日后再找到画只给他们中那一个人,他们还抱着自己凑齐三幅画的想法,所以才想方设法隐瞒自己有画的事实。”
老头拿着茶杯笑的一脸坦然:“大人果然聪明。”
苏岑问:“画上的白磷是你涂的?”
“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的,”老人点点头,“徐有怀死在祭天途中火也是我放的,我就是为了找人来查,找大周最好的官来查,还我沈家三十二口一个公道!”老人舒心地笑了,“后生,你没让我失望。”
苏岑对这番不知道算不算褒奖的言辞一笑了之,接着问:“那刘康中的迷药也是你下的?”
老头稍稍一愣,跟着点了点头。
苏岑:“白磷是哪里来的?”
老头道:“拿画换的。”
苏岑:“跟谁换的?”
老头皱眉想了想:“我不认识那人,他跟我换了画就走了,我再也没见过他。”
苏岑点点头,那个人找不到也不会影响最终结果,苏岑把茶喝净了直起身来:“剩下的大理寺衙门说吧。”
老人也一脸淡定地把茶喝完了,刚起身,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,抬头问苏岑:“白磷还剩了些,你们要吗?”
苏岑这倒是没想到,不过有了白磷也算有了直接证据,遂对着老头点了点头。
老人起身慢悠悠往画斋里头的隔间走。
“我去过潇湘居了。”苏岑突然道。
老头脚步一顿,只听苏岑接着道:“画画本无罪,你放心,我不会为难他。”
老头回过头来冲苏岑点点头,浑浊的眼里有了些罕见的反光,道一声“多谢”,又指着桌上那副《江天一色图》道:“我这地方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个了,你把它拿走吧,若真是有机会修补,也算是一桩功德。”
只见苏岑又拿出那块墨锭掂了掂,笑道:“我一天收受两次贿赂,只怕要被革职查办了。”
老头定睛瞧了瞧,也笑了,回过头来背着手往里走。
身后的衙役本想跟过去,被苏岑抬手制止了,如今画斋被团团围住,人自然是跑不了,念及这也是一位忠仆,可能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,苏岑想给人最后一点体面。
只是没等苏岑一个转身的功夫,里头隔间里猛地冒出浓烈的白烟!
苏岑暗道一声不好,急忙四处看了一圈,除了茶壶里那一点水,这铺子里早就把水都清理干净了。别无可选,苏岑端起茶杯就想去救火,只是这画斋里满满都是字画,本就易燃,再加上白磷加持,一旦烧起来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救得了的!
通往里间的路很快就烧的进不去人了,浓烟滚滚,火舌扑面而来,眼看着救火不成,一众衙役只能强行把苏岑拖出去。
铺子外头也已经聚了好些人了,救火的,看热闹的,乱作一团。
火舌窜天,迎着曈曈日光晃晃不可直视,烈火噼啪间,只听铺子里头有人长叹了一声。
“老奴苟且偷生十一年,不负所望,得以手刃仇人!老爷,老奴来陪您来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