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兴庆宫与太极宫、大明宫并称“三大内”,位于长安外郭东城春明门内,自己占了一坊之地,历代被奉为皇家别苑,集世间风光于一处,亭楼轩榭,碧水龙池,奢华程度甚至在另外二宫之上。后来先皇驾崩,宁亲王被从边关紧急召回,无处安歇便暂居在兴庆宫内,这一住便再没搬出来过。
早年还有不识相的言官弹劾宁王无视礼法,越权逾矩,奈何李释完全不买账,你奏你的,我住我的,言辞激烈了就拉你过来跟我一块住,只不过我住的是天下第一名楼――花萼相辉楼,你住的却是兴庆宫后院的地牢。
时间久了再加之李释权力越来越大,这些话也无人敢说了。
苏岑自然无暇顾及皇家园林的湖光山色,由祁林领着一路往里去,在勤政务本楼前停下,由祁林先进去通传,再领着他进去。
这位宁亲王倒不像传言的那般穷奢极欲日日欢愉夜夜笙歌,书房布置的简练大气,苏岑过去时人正穿着一身常服坐在桌前,答批四方奏疏。
苏岑跪地行礼,李释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故意晾着他,由他跪着,自始至终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宁亲王没发话苏岑自然就不敢动,伏首跪着生怕一个小心弄出点什么动静来惹了大人物不高兴,再把他赶出去。
从落日熔金跪到华灯初上,苏岑已经从双腿刺痛挨到感觉不到双腿存在了,一根脊椎骨僵硬的一动就能听到骨缝处咯噔作响。
若是自己跪死在这里了,黄泉路上就跟胖子做个伴,也算一命偿一命了。
“起来吧。”
“嗯?”苏岑艰难抬了抬头,确认自己不是幻听,正落入那双如夜幕一般的眸子里,不由苦笑,原来他还知道有个人在这儿。
苏岑试着动了动,血液回流双膝像被尖细的银针刺入骨髓里,不由又跌坐在地,苏岑皱了皱眉:“我再跪会儿行吗?我现在起不来。”
李释轻轻一笑,晕开在绰约的烛影间,像一壶醇酒漾开了涟漪。
“你来找我什么事?”
苏岑收神,正襟危跪:“我想承办新科仕子案。”
李释摸了摸拇指上的墨玉扳指:“不是说已经抓住凶手了。”
苏岑咬咬牙,宋建成太急功近利了,人虽还没交到刑部,消息已经先放出来了。越级告状自古都为人所不齿,苏岑谨慎措辞:“案子还有几个疑点,我想等查清楚了再结案。”
“你想翻案。”李释一针见血。
“是,我是想翻案,”苏岑也不再虚以委蛇,直言道:“我之前指错了方向导致抓错了人,最后该怎么罚我绝无一句怨言,但宋寺正立功心切屈打成招,我不能眼看着无辜之人蒙冤而凶手逍遥法外,我请求重审此案。”
“证据呢?”李释问。
苏岑哑言,说到底他信高淼不是凶手不过是基于他的判断,案子进展的太顺利了,需要一个凶手的时候就有人送上门来,人证物证都给备齐了就等着大理寺去查,他却不相信有人会在自己家里杀了人还能睡的心安理得。但判断并不能当证据,吴德水的死是有疑点,但杀他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人,任何人里自然包括高淼。
最后只能道:“我还在查……”
“你知道这件案子在京中影响之恶劣?新录的仕子个个人心惶惶,恶鬼杀人的言论甚嚣尘上,朝中有人借机步步紧逼。案子你可以继续往下查,要真查出什么来了,事后我会给他家人一个说法,但我现在需要一个凶手出来替我安稳民心。”
苏岑一愣,随即全身一寒,像坠入了千尺寒潭里。
李释知道,他知道高淼是被冤枉的,知道宋建成屈打成招,知道真凶尚在逍遥法外,他什么都知道,可他不在乎。
一条人命,他视之重若泰山,而李释却视之如草芥。
他手里握着万千人的命,凌驾于万千人之上,高淼,亦或是他,不过是这万千人里的一个,根本不值一提。
“我跟你换。”苏岑咬牙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,“你说过,凡事都是交易,我想跟你做个交易,三天,再给我三天时间,我一定把真凶找出来。”
李释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:“你拿什么跟我交易?”
苏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,他竟然跟权倾朝野富可敌国的宁亲王谈交易?眼角隐约笑出泪光来,自顾自褪去了一副外衫,“一身皮肉,且看王爷看不看的上罢。”
从皇城回来后他先回了一趟宅子,进了食,喝了水,才将一脸病色压下去,想了想又沐浴更衣,熏的栈山香堂的沉香,换了一身仙鹤腾云月华锦,临出门前问曲伶儿“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做吗”?
当初在茶楼,李释隔着一片轻纱帐子打量他,后来郑旸说李释对他有兴趣,他不是自作多情,敢这么做,就是赌郑旸口中的那点“兴趣”。
想来当真好笑,之前他避之不及,万没想到最后李释没动声色,倒是他主动送上门来。
他把自己明码标价好了,一身皮肉,换三天,一条命,划算。
李释像是意料之中,捻着扳指笑了笑,“都打听好了?”
“太宗皇帝遗诏,事不能拿到明面上,出了兴庆宫的门我绝对守口如瓶,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。”
“你说了也无妨,不过再多加几条命罢了,”李释冲人抬了抬下巴,“过来。”
苏岑拖着两条麻木的腿一步步走到人近前,烛灯下这人面部线条更显成熟冷峻,苏岑不自觉地屏了呼吸,只听李释接着道:“坐。”
苏岑一愣,书桌后面只一张双龙吐珠紫檀透雕椅,自然是由李释坐着,让他坐,他能坐哪?
苏岑犹豫片刻,慢慢蹭到李释身前,在人腿上落座下来。
李释对他的识趣儿抱以一笑,笑声紧贴着背后传过来,低沉喑哑,共振在胸腔里。
苏岑整片后背都跟着麻了。
他不比曲伶儿骨架娇小身段柔软,又不敢坐实了,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,怎么都别扭。
偏偏李释身上那股清冷的檀香慢慢萦绕,将他周身包裹,一呼一吸间都是这个男人的味道。
没一会儿就憋了一头汗出来。
李释倒不着急,对着桌上一点,“看看。”
桌上正大喇喇摊着各地上奏的奏折,见李释没有避着他的意思,苏岑才拿起来看了一眼。
江州长史上的折子,痛陈私盐贩卖的弊端,私盐贩子屡禁不止,求朝廷出力打击,以儆效尤。
苏岑皱了皱眉,把折子放下。
“怎么样?”李释问。
“要我说的话,一面之词。”苏岑道:“朝廷对私盐打击之大有目共睹,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会屡禁不止,只怕就得从朝廷身上找问题了。”
“王爷想必知道,永隆年间突厥猖獗,边境连年征战致使国库空虚,太宗皇帝推行榷盐法,即朝廷榷盐,粜与商人,商人纳榷,粜与百姓。早年间这法子确实好使,既解了国库之需又省了劳力财力。可是几年过去,积病渐出,榷盐商不断从中加利,致使官盐价格一涨再涨,有人作诗云‘人生不愿万户侯,但愿盐利淮西头’,足见盐利之大。平民无盐可食,私盐这才泛滥起来。”
苏岑说完抬头看了看李释,他这一席话说的有些激进了,生怕把人惹恼了。只见李释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来,接着问他:“依你看该怎么办?”
“与其扬汤止沸,不如釜底抽薪。”
李释笑了:“想的简单。当初盐商从朝廷手里拿到榷盐权,说到底是解朝廷之困,得鱼忘荃卸磨杀驴的事朝廷干不出来。更何况这么些年地方盐商官府勾结,早已是一张庞大深入的网,拔出萝卜带出泥,这块地你还要不要了?”
苏岑低头想了一会儿,“朝廷不方便做,那就假他人之手。榷盐商之所以能哄抬盐价是因为朝廷对盐监管严格,禁止私盐买卖。若是私盐流出必定冲击官盐市场,盐价必跌。再加上榷盐商从朝廷手里拿盐,成本本就比私盐高,时间久了他们无利可赚自然就放弃了手里的榷盐权,到时再废除榷盐法就一气呵成了。”
苏岑越说越兴奋,人也放松下来,看着李释道:“榷盐法一废再处理那些私盐贩子就简单多了,他们根基不深,再加上本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,官盐价格降下来,再稍一打击他们也就一哄而散了。”
突然想起什么,苏岑惊跳而起:“那些私盐贩子是你……”
李释顺势将人按在桌上:“有点意思了。”